秋聲漸老時,天地便收斂了喧嘩,只留下最原始的聲響——颯颯是梧桐最先離枝時那聲欲言又止的嘆息,簌簌是殘荷折斷莖稈時猝然驚醒的顫音,泠泠是寒露墜入空潭時蕩開的層層清寂。這些聲音并不嘹亮,卻帶著生命輪回的韻律,像是被西風翻動的萬卷古籍,紙頁雖黃,仍能聽見千年前的吟唱。
梧桐最是敏感,總在夜雨過后率先飄零。仿佛是被雨水浸透的信箋,再也承載不住往事的重量,于是安然地讓字跡在風中漾開,完成一場沉甸甸的墜落。風起時,它們便成群旋舞,覆蓋石階,那沙沙聲,是無數秘密被同時輕聲閱讀。偶爾有一葉叩響軒窗,便成了秋天遞來的名帖,提醒你赴約的季節到了,只是當年的同賞人,已隔萬重山。
殘荷的倔強藏在佝僂的脊梁里,它們曾經擎著的華蓋如今蜷成拳頭,依然緊握著盛夏的余溫。霜降之后,每根脈絡都凸現如老人手背的青筋,記錄著與陽光雨水交往的全部秘密。最動人的是某陣秋風來臨時,它們集體折腰的脆響——不是屈從,而是與季節達成的最終和解。
蟋蟀的吟誦總在更深露重時愈顯清亮,這些地底的詩人把巢穴筑在墻根石縫,用單薄的翅膀摩擦出整夜的平仄。它們的韻律比梧桐更懂留白,總在你以為終結時又添半句,像極了那個欲走還留的黃昏客。可當晨霜覆蓋草尖,所有的吟唱都會突然靜默,仿佛昨夜種種不過是天地排練的一出折子戲,而蟋蟀們只是恪盡職守的樂師,曲終時便自行退場。
當最后的蟲鳴被霜色封存,天地便沉入另一種更深的寂靜。這時,風穿過空蕩蕩的梧桐枝椏,發出類似古琴泛音的清響,那是秋天最后的獨白,比所有的嘆息更輕,比所有的告別更沉。站在深秋的夜空下,看呼出的白氣在清輝中裊裊消散,像無數未寄出的信在風中輕輕融化。直到瓦當上的夜露凝成初霜,直到北風在巷口試探著吹起新的調子——原來秋天,就是在這一聲長一聲短的呼吸間,悄悄收拾好了行囊。(邵笑)